债务加入与保证的区分规则

债务加入，亦称并存的债务承担，系指第三人加入原债权债务关系，作为新债务人与原债务人就其债务向债权人负连带之责。因债务加入是在原债务人之外为债权人新增了一个债务人，故而与保证一样均具有担保债权实现的功能。

虽然二者在理论上泾渭分明，即保证人是为他人债务负责，保证债务系从属债务，而债务加入人则是为自己债务负责，与原债务之间并无主从之分。但在实践中，因第三人为债务人承担债务的意思表示往往难以被准确区分为债务加入或保证，致使两者在实践中极易引发争议，如债权人往往主张债务加入，第三人则主张自己是保证人，然后再以保证期间经过为由进行抗辩。现结合法律法规和司法实践，对债务加入与保证的区分规则予以梳理，以资参考。

《民法典》第552条首次从法律层面规定了债务加入制度，该条规定：“第三人与债务人约定加入债务并通知债权人，或者第三人向债权人表示愿意加入债务，债权人未在合理期限内明确拒绝的，债权人可以请求第三人在其愿意承担的债务范围内和债务人承担连带债务”。债务加入虽最终得以法定化，其构成要件和连带责任的法律效果亦由此得以明确，虽弥补了此前法律规定的缺失，一定程度上有利于法律适用，但却无益于债务加入与保证的区分。

有鉴于此，最高人民法院在《关于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有关担保制度的解释》（以下简称“《担保制度司法解释》”）第36条第1、2款对两者做了区分，即第三人向债权人提供差额补足、流动性支持等具有提供担保意思表示的承诺文件时，应当认定为保证；第三人提供的承诺文件具有加入债务或与债务人共同承担债务的意思表示时，认定为债务加入；同时第3款规定：“前两款中第三人提供的承诺文件难以确定是保证还是债务加入的，人民法院应当将其认定为保证”。质言之，就债务加入与保证之间的区分，现行法确立了“意思表示优先+存疑推定为保证”的区分规则。

依据《民法典》第142条第1款的规定：“有相对人的意思表示的解释，应当按照所使用的词句，结合相关条款、行为的性质和目的、习惯以及诚信原则，确定意思表示的含义”。因此，在对第三人承担债务的意思表示进行解释时应首先按照承诺的词句文义进行分析，再结合相关条款、承担债务的性质和目的等实质标准予以解释。

（一）形式标准：词句文义优先

文义作为通往意思表示世界的第一道关口，在个案中判断第三人履行债务的承诺究竟为债务加入抑或保证时，应首先从第三人出具的承诺或签订的协议所使用的文字词句出发。如果承诺函或协议明确使用了“保证”或“债务加入”的措辞，除非有足以偏离文义解释的特殊情事，就应当坚持词句文义优先的原则进行认定。

在“中国信达资产管理股份有限公司江苏省分公司与宜兴市新建镇人民政府、江苏三鑫化纤有限公司等金融借款合同纠纷案”中，[1]江苏省高院认为：“虽然新建镇财政所出具的承诺书的内容中表明是‘债务加入方’，但结合江苏银行开发支行要求多方当事人出具承诺书的时间、目的可以看出，该承诺书具有保证性质”。法院的这一裁判观点值得商榷，因为新建镇财政所出具的承诺书已经明确使用了“债务加入”的字样，就应当遵循词句文义优先的原则定性为债务加入，而江苏高院考虑的承诺书出具的目的，即担保债权实现，显然不构成足以偏离文义解释的特殊情事，因为如前所述，债务加入亦具有担保债权实现的功能。

需要注意的是，承诺函或协议的措辞往往具有多种理解的可能性，不应拘泥于所使用的词句。

在“江苏金涛投资控股有限公司、江西省科特投资有限公司借款合同纠纷案”中，[2]案涉《差额补足协议》约定：“金涛公司、朱永宁已充分知晓其在案涉《借款合同》项下的全部义务及风险，并承诺将无条件履行《借款合同》项下可能产生的科特公司所获取的固定收益及本金的差额补足义务，金涛公司、朱永宁对上述义务承担无限连带责任”。虽然《差额补足协议》属于《担保制度司法解释》第36条第1款列明的应当认定为保证的承诺文件，但最高院在裁判理由中认为，从其具体约定来看，差额补足义务不具有债务从属性，因此不应当认定为保证。亦即，当措辞具有多种可能性时，不应仅依文义作出定性，而应当结合第三人承担债务的目的和性质等实质标准作进一步判断。

（二）实质标准

文义解释只是意思表示解释时的第一道关口，当词句具有多重含义、无法解释时应遵循如下实质标准，结合其他条款、行为目的和性质予以解释。

1．第三人与债务人之间是否具有从属性

虽然债务加入和保证均具有担保债权实现的功能，但保证债务与主债务之间存在主从关系，而债务加入人则是与原债务人共同承担债务，两者之间不具有主从关系。

在“青岛新华友建工集团股份有限公司、青岛新华友建工集团股份有限公司新泰分公司民间借贷纠纷案”中，[3]最高院认为：“《特别声明》就新泰分公司对案涉借款债务所承担的连带清偿责任作出了明确承诺，但并未区分新泰分公司所负担债务与案涉借款债务之间的主从关系……因此，《特别声明》的内容更符合债务加入的特征”。

2．债务履行对第三人是否具有实际利益

《民法典》第700条规定，保证人承担保证责任后，除另有约定外，有权在保证责任范围内向债务人追偿。而债务加入人则无追偿权，相较于保证，债务加入给第三人带来的风险更大，因此唯有在债务履行对其具有直接的、实际的利益时才可能愿意加入债务。

在“中国城市建设控股集团有限公司、安信信托股份有限公司营业信托纠纷案”中，[4]最高院认为：“鉴于中城建公司基于何种目的负担回购义务、是否具有实际利益，其是否向河南中城建公司享有求偿权及求偿范围如何，均不甚清晰，难以径直认定成立连带责任保证。综上，综合判断《承诺函》的出具过程及约定内容，认定中城建公司构成债务加入更为适宜”。亦即，当第三人享有追偿权、主要为原债务人利益承担债务时，应认定为保证；当为自己利益承担债务时，则认定为债务加入更为适宜。

在根据上述意思表示解释规则仍无法区分时，究竟应认定为保证抑或债务加入？在《民法典》确立债务加入制度之前，最高院在“信达公司石家庄办事处与中阿公司等借款担保合同纠纷案”中认为：“如承担人承担债务的意思表示中有较为明显的保证含义，可以认定为保证；如果没有，则应当从保护债权人利益的立法目的出发，认定为并存的债务承担”，[5]即“存疑推定为债务加入”的司法裁判规则。因该案登载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公报》，故而在司法实务中产生了深远影响。

但这一规则不仅极易加重第三人的负担，而且与《民法典》平衡各方利益的立法目的不相称，故而最高院在《担保制度司法解释》中确立了“存疑推定为保证”的规则，为准确区分债务加入与保证提供了明确的法律适用。

但同时也要注意适用这一规则的前提，不能只要意思表示不明确就推定为保证，而是应在上述意思表示不明确且在根据上述意思表示解释规则仍无法作出解释的情况下，才能够推定为保证。

综上，在个案中判断第三人承担债务的意思表示构成保证抑或是债务加入，应遵循如下区分规则：

1．首先依据词句文义进行定性，除非词句文义具有多重含义或其他足以支持偏离文义解释的特殊情事；

2．在文义解释无果时，应结合第三人债务的承担是否具有从属性、是否具有实际的经济利益等，结合个案全部情事综合判断；

3．当意思表示不明确且无法通过上述意思表示解释规则进行解释时，应推定为保证。

债务加入与保证准确区分往往直接决定着第三人责任的有无及大小，在个案中应严格遵循上述区分规则，对第三人准确定性，维护各方合法权益。

[1] 江苏省高级人民法院（2018）苏民申942号民事裁定书。

[2] 最高人民法院（2020）最高法民终295号民事判决书。

[3] 最高人民法院（2016）最高法民再322号民事判决书。

[4] 最高人民法院（2018）最高法民终867号民事判决书。

[5] 最高人民法院（2005）民二终字第200号民事判决书。